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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以史為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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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澈原本想趁著岳師傅抽背《商君書》的時候偷偷遛進溫室殿,貓著腰,不著痕跡地爬到最靠近殿門的那一張紅木案幾後,以此來掩蓋自己冬至休沐後的第一次遲到。食時二刻正式開始上課,岳師傅習慣花兩刻鐘的時間抽查背書,通常他都是閉著眼睛跪坐在師者的案幾前,若誰背的卡殼他便提醒一二字,一般不會睜開眼睛。背書的順序是按照溫室殿中案幾排列的順序,由前到後,前三後二,剛好容得下五位學生。贏凈永遠第一個到,然後是岳家兄弟和胞姐嬋羽。嬋羽很少能比岳家兄弟來的早,她離遲到往往是一步之遙,在這一點上姐弟倆倒是出奇的一致。這也就意味著等自己到達的時候,抽查背書的環節已經結束,而岳師傅完全不會發現自己來的如此之晚。

他的計劃是如此周密,以至於太過自信,貓著腰爬進溫室殿門的時候發現嬋羽正坐在最靠近殿門的案幾上,不懷好意地斜眼看著自己笑,而殿中唯一空著的案幾是第一排正中間,正對著岳師傅。

贏澈真是服了嬋羽,她就比自己早來一刻鐘,就像出生那天一樣,真是什麽東西都得和她搶。

“你起開,這是我的位置。”贏澈爬到嬋羽跟前悄悄說。

嬋羽巋然不動:“我不,案上又沒寫你的名字。”

我今天就寫上!贏澈暗暗咬牙,擡起胳膊肘捅了一下胞姐的肋骨,想攆走她,她卻“哎”的一聲歪在地上。贏凈背書的聲音停下來,岳師傅的眼睛睜開,贏澈的秘密潛入計劃徹底宣告失敗,一場懲罰在所難免。

“你幹嘛,我沒使勁兒啊,”贏澈下意識伸手去扶她,卻突然靈機一動,“姐姐你沒事吧?師傅,我姐姐看上去可能摔壞了,我得趕緊帶她去看太醫,”說著就要攙起嬋羽,拉著她往門外跑,悄聲對她耳語,“你快裝得疼一點,哎喲幾聲,咱倆都不用上課了,快點,”說著又伸手要去擰她一把。

嬋羽一巴掌拍下贏澈伸向自己的手,順勢踩了他一腳:“起開,你才摔壞了呢!”

贏澈捧起腳倒在地上耍賴,一邊哎喲哎呦叫著我的腳趾被踩斷了,一邊乜斜著眼觀看大家的反應。

“公子澈!”岳師傅渾厚蒼老的聲音回蕩在廣明殿中,聽說戰場上的將軍得有一副攝人膽魄的好嗓門,他的衛大父【註2】就有,看來這岳師傅的嗓門也一點不輸於他。

哎喲了一炷香的功夫,結果沒人上來關心自己,他這場戲演的也好沒意思,於是臊眉耷眼,別別扭扭地站起來。

“岳攸至,公子澈遲到了多久?”岳師傅嚴厲地責問自己的長孫。

岳攸至站起身,看了一眼青銅漏刻回答:“從長公主倒下算起,公子澈大概遲了四炷香的功夫。”

“怎麽罰?”

“遲到一炷香,罰笞脊五下,四炷香,一共是二十下。”

岳攸至回話完畢,主動跪下,挺直背脊,低下頭,師傅岳誼拿起師案上那根長一尺,寬五寸的竹板,走到岳攸至的身後狠狠地抽打起他的後背。

竹板高高揚起,刷刷落下,看得出岳誼師傅用了十足的力氣,岳攸至的親弟弟岳攸平先看不下去,跪下懇求:“師傅,我願意為我哥挨十下!”

二了吧唧的嬋羽看著大家跪她也跟著跪下:“學生也願意替攸至表哥挨打五下。”

贏凈也跪下來:“岳師傅,遲到的是我的弟弟,攸至攸平實屬無辜,凈願替他們受罰。”

贏澈真是看不慣他們這悲天憫人這一套,便擠兌這位庶出的兄弟:“有你什麽事?要打也是打我,我用不著別人替我頂罪。”說著撩起袍角,大大方方屈膝一跪,腰桿挺得筆直。

岳誼板著臉,一絲不茍地說:“公子犯錯,伴讀受罰,這是自來的規矩,不容求情!都給我回到自己位置上坐著去!”

贏澈先站起來,無所謂地坐到靠門的案幾後,另外三人也站起來,各揀地方坐了。

二十板下來,這大冬天的,隔著棉袍,岳攸至的後心也滲出斑斑的血跡。岳攸至痛的冷汗直流,但是卻一直咬牙堅持,竟一絲疼也沒叫。打完後,岳誼收起竹板,回到師者案後,岳攸平也忍痛回到自己座位。

岳誼清了清嗓子:“今天咱們還繼續學《管子》……”

“師傅,”贏凈打斷了岳誼的話,“冬至大節上的海匪軍報令赴宴眾人大驚失色,這海匪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今天您可否給我們講講?”

嬋羽立即附和:“剛才您來之前,我們還討論這事呢,這海匪到底什麽來路,為什麽會把父皇都氣的暈過去了?”

岳誼沈默半晌,放下手中竹簡:“既然公子凈和長公主都有意願,那咱們今天就聊聊這個海匪。不過說海匪之前為師要先問問你們,誰知道百越為何地?”

岳攸至先開口,他雖受杖笞,但依然思路清晰:“百越乃我大秦對南方沿海一帶古越國部族的統稱,這些地方部族眾多,紛雜相處,主要有有吳越、東甌、南越、閩越、西甌、駱越等支系。”

岳誼師傅點點頭表示讚許,從殿中東側的書架上找出一卷羊皮地圖,展開抖一抖,掛在師案後的墻上,用手指劃了一個範圍:“凡南方沿海皆為百越故地。誰再來說說我大秦與百越之間的糾葛?”

嬋羽開口:“始皇帝統一六國後,發兵五十萬對百越進行南征。共有三次戰爭,歷時九年,最終將百越之地納入我大秦版圖,並設南海、桂林、象三郡,不再沿用百越的稱呼。”

“不錯,長公主精研了國史,”岳誼稱讚道,“你們都知道始皇帝一統六國花了九年多,不到十年的時間,那長公主可知我大秦的鐵騎為何花了如此多的兵力和同樣的時間才征服百越?百越真的比六國更難攻打嗎?”

嬋羽眨眨眼睛:“秦攻百越,我們的軍隊主力主要以北方的步兵和騎兵為主,而百越氣候濕熱,地形崎嶇,林深處瘴氣叢生,我大軍開進百越之地後便爆發了瘟疫,影響了士氣和戰鬥力。”

岳誼微笑說:“不錯。岳攸平,你可還有補充?”

岳攸平是在座中年紀最小的一個,剛滿八歲,突然被提問,顯得有些無措:“呃……百越蠻荒之地,我大軍去了吃不慣也休息不好,自然……自然……”

岳誼揚起手打斷了幼孫的發言,“行了,公子凈可有高見?”

“學生不敢妄言,聽丞相程騖大人講過一次,除了剛才嬋羽說的幾點,我大軍對百越第一次戰事,糧草不濟,又遇到當地土著軍民頑強抵抗,對峙長達三四年,總指揮官屠睢也在一次土著軍的夜半奇襲中殉國。因此第二次戰事,始皇帝改變策略,秦軍每攻占一處,便發配逃犯、贅婿和商賈隨軍移民,保障了後方的補給,因此大軍所到之處,勢如破竹,很快便攻占了百越的絕大多數土地,南海、桂林和象三郡也是在這一次戰爭中設立的。”

“岳攸至,你來說第三次秦越戰爭。”

岳攸至點頭:“是。第三次戰爭,通常被視作是第二次百越戰爭的延續,特指趙佗攻打甌駱部,毫無疑問,也是大勝。”

“岳師傅,我有問題,”贏澈高高的舉起手,不等岳誼示意,便問道:“既然始皇帝攻下了百越,設立了新郡,那為何十幾年前攝政長公主又再次發兵?我大父和我舅父可都死在那一次征百越染上的瘴氣餘毒。還有,這百越到底和海匪是什麽關系?”

岳誼回到師案後端坐:“公子澈這個問題問得好,這就是我今天要和你們講的,南越平叛之戰。海匪之亂,要從南越叛變開始講起。”

幾個孩子都端坐靜聽。

岳誼沈了一口氣講道:“始皇帝於東巡途中倉促駕崩,原本應該繼位的公子扶蘇被幼弟公子胡亥設計所殺,很快大澤鄉便爆發了陳勝吳廣的農民起義,喊出了‘伐無道,誅暴秦,覆立楚國之社稷’的大逆口號,此後各地的叛亂如雨後春筍,此起彼伏,最成氣候的便是漢王和西楚貴族之爭,若非我太宗莊皇帝在泗水河畔得天授九鼎,又得衛氏虎狼子弟相助,天命所歸,民心所向,當今這天下,還不知是否姓贏。”

這段國史乃是大秦帝國自建諸侯國以來最慘痛的回憶,未免後世子孫遺忘,每到大節祭祀,皇室都會專門派出禮官擔任講師,為皇嗣講述這段歷史,因此贏澈早已耳熟能詳。

岳誼還在繼續:“而就在天下大亂之際,南海三郡也蠢蠢欲動,最終是趙佗割據了嶺南百越故地,自立南越國,在南面稱王,因彼時帝國四分五裂,誰也沒有時間去顧及他一塊蠻荒之地,竟由得他做大做強,穩居南邊一隅。”

嬋羽“咦”了一聲:“趙佗?是剛才表哥說攻打駱越部的那個趙佗嗎?”

岳誼點點頭,用蒼老而悲傷的聲音說道:“正是。這趙佗自立為南越武王,與越女通婚,又利用沿海的優勢,趁著中原打成一鍋粥的時候積極發展海上貿易,生意最遠,都做到塞琉古【註3】地區。”

嬋羽看了一眼墻上的地圖,不禁驚呼:“這麽遠!”

贏澈追問:“後來呢?太宗皇帝繼位後沒想到去攻打這南越國嗎?”

岳誼說:“莊皇帝不滿弱冠之齡登基,少年英姿,又繼承了始皇帝能征善戰,文韜武略的本事,又怎麽能沒有大一統的雄心壯志呢?只可惜,當時中原大地經歷了自戰國末世以來的近百年征伐,民不聊生,北邊有匈奴蠢蠢欲動,虎視眈眈,莊皇帝只能收起自己個人的英雄情懷,安心鼓勵農桑,恢覆百姓的生產生活,安定民心,再不願讓帝國背負暴秦的罵名。”

岳攸至問:“太宗莊皇帝在位五十餘年,始終不曾再起一統南越的心思嗎?”

“這正是莊皇帝的偉大高明之處,”岳誼說到激動處,難以抑制對莊皇帝的崇敬之心,站起身來,:“他知道一統天下這樣的雄圖偉業乃萬世之功,非始皇帝這樣的千古一帝不能完成,而隨著他的年齡漸長,身為帝王他覺得能讓百姓安居樂業更是另一種千秋功業,那樣的成就感並不比版圖的擴張來的小。”

“可是,那南越國的百姓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中啊,那裏的百姓好多還是咱們大秦過去的移民呢。莊皇帝怎麽就對他們不管不顧了。”贏澈有些不解。

“你怎麽就知道南越國的百姓水深火熱了?戰爭對參戰的雙方都是災難,免於戰事,對大秦,對南越都是一件好事。”贏凈略有不滿地反駁。

“你到底站在哪邊?替誰說話?南越王給你什麽好處?你這個大秦的叛徒!”贏澈反唇相譏,看到庶兄答不上話的樣子,他心裏莫名地暢快。

【註1】食時二刻:食時即7:00-9:00,食時二刻是上午八點整。

【註2】衛大父:指衛皇後的父親,贏澈的外祖父。

【註3】塞琉古:塞琉古王朝在公元前3世紀左右一度強盛,與秦朝大概是同時期的政權,領土包括今敘利亞、伊朗、亞美尼亞以及印度的一部分,是中東地區的大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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